第七章·这赎金,你们是给,还是不给?

楼青衣来了约莫三个月有余,楼千弦对待他的态度一直以来是不咸不淡的,礼数拿捏精确,楼青衣屡次想趁机弹劾训诫他,愣是钻不了空子,无从入手。楼宅仿佛一下子划开了两半,楼青衣的南院,楼千弦的北院,二者之间踞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,谁也别想窥探谁的秘密。

楼青衣一家猜想,合着是那群吃了豹子胆的流氓地痞,伪作身份欺瞒楼千弦,令好端端的苗子寒了心,一竹竿打翻一船人,不再轻信任何人。齐叔名义上是楼千弦身边的忠仆,眼瞅着楼青衣有意向楼千弦少爷示好,老怀安慰,悄悄向他们传递消息,果不其然受到楼青衣热切招待。

齐叔同楼青衣彻夜长谈,细数当年事,而后二人心照不宣,揪着楼千弦的事一通谈论,直到天明,齐叔才离开南院。彼时恰逢酷暑难耐,翌日待楼千弦同楼千若上完课,用过早膳后楼青衣就提出举家移往楼家郊外的宅子消夏。

实际上,楼千弦并非心若磐石铁石心肠之人,楼青衣一家入主以后对他照料有加,除了读书的事情上着紧了些,并不打扰他的生活,给予给他充足的自由。

楼青衣奉行的教育和洛蓝的大相径庭,根据数月下来的相处,楼千若此人,外冷内热,形式规条繁琐,对他要求却很是宽容,每逢学不进去,楼千若就避重就轻,筛除非必要的学识,挑选合宜的教他。反之,洛蓝却是内外俱冷的一号人。晦涩难懂的概念,洛蓝换着法子讲解给他知道,却没有商量转圜的余地,该学地,天塌下来也不由他敷衍对待。

这大概需要归功于血脉的羁绊,楼千弦的态度逐渐也有了软化的迹象。

“我考虑一下。”

在座的哪个不是老油子,很快就洞穿了楼千弦的心思,说的考虑,总的来说,就是先行过问洛蓝的意见,对方一颦一笑,俱左右着楼千弦的最终决定,即便面前有天大的好处,他也不屑一顾。各怀心思,楼青衣和齐叔对洛蓝的敌意更上一层楼。

“喜欢就去罢。”

“洛蓝不和我一起吗?”

“我有要事在身,不方便离开。”洛蓝眸光微闪。他看起来有些疲惫,不知怎的,好像有一缕名为困倦的薄纱笼在身上,朦胧而旖旎,“不过。”

楼千弦聚精会神,像兴致高昂的猫崽子轻扫尾巴。

“即便是消夏,课业也是不能落下的,出门前谨记来我这里领取习题。”

欢欣刷拉一声被浇灭,楼千弦一秒钟消沉下来。

按道理说是家庭和睦的出行,没成想,天有不测之风云,楼家一行人半途中出了岔子。楼家的消夏山庄名曰“墨沁”,是楼千弦的太爷爷在世时盘下的,年代久远,其典故已经无法考证了。山庄临湖而筑,高三重,十数年前楼家出了变故,这山庄辗转流落到一个外地人手中,后几经艰辛,又从他手中赎回。

墨沁座落在人烟渺茫的幽深山野之中,群山环抱,为了令他不至于破败,楼千弦的父亲,长期雇了山脚下的农户看守打理。然而这山着实偏僻荒凉,荒草从生,许多年当地人拿锄头箩筐清理出来的走道,日晒雨淋下,业已界限模糊,马车碾压而过,颠簸不堪,陈氏一路捂着心口,脸色惨白,频繁作呕。

松树高耸,墨绿的树荫覆盖山路,几乎蔽日遮天,仅能借斑驳伶仃的光斑辨识那走不到头的幽暗路径。山野是极热闹的。蝉鸣鸟啭,清泉流水,风挟着山林独特的喧闹掠过,郁郁的枝叶压出一道阮润的凹痕,不止有风过麦浪的气魄,且有游龙逡巡的磅礴。

葱葱郁郁的低矮灌木丛中,突然有人做了个手势,破风声骤然响起,急遽射出一道黑影,不偏不倚刺向马匹的前腿关节,伴随着凄厉的嘶鸣,马车被牵连波及得晕头转向,迷惘失了四面八方的感知,陈氏凄厉地哀嚎了声,惊起一行飞鸟。

猫腰穿过荆棘和灌木丛的簌簌声不绝于耳,不大一会儿工夫,东歪西倒的马车周遭围拢了一圈黑压压的人影,为首的男人身量异常高大,他蓄着一脸胡须,长辫缠在脖子上,上挑的眼角给人奸妄的感觉。

楼青衣这次带来了自己的五个护院,这些护院是他重金聘来的,是曾在沙场上过着刀尖上添血的日子。他们一路护在马车周遭,没道理会犯下这般低级的错误。

手起刀落,一弯银亮的刀将系着马和车厢的绳子齐口斩断。

只见那些护院同来者交换了一个眼神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山贼听令,一个箭步冲上前,同护院门交起手来,护院虚挡几下充作样子,单方面地挨打,故作凄厉地哀嚎呻吟起来。而那些上贼也是人精,按照约定,他们禁止使用冷兵器,但拳脚工夫分毫不逊色。他们知道如何在人皮肉伤留下狰狞的痕迹而实际并无大碍,知道如何不动声色把好端端一个人打出内伤,而无从被推敲追究。

很快护院门就纷纷到地,作昏迷不醒状。那山贼头儿,撕开帘子,眼珠子骨碌一转,心念飞转,威胁哪个来着?是年轻的那个,还是细皮嫩肉的那个?格你老子的,咋那么麻烦,都吓唬一遍不就成了嘛。

山贼头儿长臂一伸,将人挟持过来,刀往他脖颈一架,薄薄的皮肤很快就划出一道血口。楼青衣浑身的血液方法要凝结成冰霜了,他倒抽凉气,头痛欲裂,恨不得把那不靠谱的山贼头儿给撕了!定睛一看,被捉住的竟然是楼千若。

马车被人狠狠踹了脚,一身材干枯,毛毛躁躁的山贼吵嚷道,“统统给爷滚出来!”

事有变故,齐叔战战兢兢地死守在楼千弦身侧,山贼头儿看齐叔的紧张劲二,心生一计,扬了扬下巴,“将那个小的也给拿下。”齐叔暗叫不好,打死也不松手,前来捉人的山贼也是三大五粗的,被齐叔纠缠得心烦,拳头一挥,将那吵不拉几的老头儿打得满地找牙。

噗的一声,齐叔喷出一口黑血,眼睁睁看着自己搁在心尖上的少爷被人攫住脑袋,摁入尘泥之中。

“我后悔了。”山贼老头狞笑起来,锤了拳喋喋不休的楼千若,教他闭嘴,“听闻楼家家底雄厚,这两个小少爷暂时归咱们保管,想要回去,就拿钱来赎。”说着,他朝狼狈的楼青衣比了个手势,“记住了,缺一个子儿都不成!”

楼千若性子倔强,父亲的计划他是知情人之一,便呸地唾了口山贼头儿,“想得美!我楼千若就算死,也不愿意助长奸妄!”

“去你妈的,敢吐老子口水,你是胆儿太肥了!”说罢,竟然揪住楼千若的后脑勺,一把磕在地上,然后一脚踩住楼千若的右手,高高举刀,那架势,是要把他的胳膊横断,“不见棺材不流眼泪!”

陈氏救子心切,一个飞身猛扑上前,死死护住楼千若。寒窗苦读十数年,若这只手没了,这一切必定要付诸东海啊!楼青衣的计划,陈氏没有仔细掺和,许多都是一知半解的,她心想,这山贼头儿眼神不好,肯定是弄错了对象,一个劲儿地朝老贼眨眼递眼色。

老贼下身一紧,色心大起,一时生起将陈氏这婆娘虏回去当压寨二夫人的念头。二当家看不下去,悄悄比了个手刀的手势,“老大,你知道的,夫人她——”

糙老贼脸突然就青了,他家那婆娘的泼辣非同一般,月初同兄弟们下山喝花酒被捉了个正着,那婆娘手一抡,那玄铁菜刀入木三分,深深嵌在他两腿之间的床板里,再前一分,他的命根子就玩儿蛋了。压寨夫人撂下狠话,老贼头儿要是再敢去拈花野草,她赵三娘就同他没完!

手下每个小贼的身法招数都师承赵三娘。寨子夫人是真把他们当做自己不争气、又不忍舍弃的亲儿子去对待。所以,在这个事情上,居然连半个支持头儿的都没有,还呐喊助威,义正辞严劝说老贼说,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甭跟自己的命根子过不去。

贼头儿泄恨似的抬脚把陈氏踹得老远,他朝楼千若唾了口,破烂玩意似的拎起来丢给二当家,狞笑道,“这赎金,你们是给,还是不给?”

“放开我。”楼千弦从地上撑起身,手背蹭过脸面,抹了把鼻血。那桎梏他的山贼玩心大起,从未将这等羸弱纤瘦的少年放在眼里,便松了手,刀一下一下地拍在手掌,且看他玩的是什么花样。楼千弦沉静如水,“你们不过是想要钱罢了。”

那山贼揪住楼千弦的衣领,把他整个人提起来,拉到自己面前,“小子,口气挺大哈。你算几斤两,敢跟爷爷这样叫板?”

楼青衣知晓楼千弦松动,一咬牙,连爬带滚地挪过去,颤颤巍巍拉住那老贼碗口大的粗壮胳臂,底气不足地厉声呵斥,“这是我大哥的遗孤,我楼青衣纵然是拼了这条命,也绝不容许你们伤及他一根寒毛!”

“这么说来。”山贼头儿眼神一亮,“这才是那死了爹娘的楼家大少爷?”话锋一转,山贼头儿碾了碾被二当家打趴下的楼千若,“这玩意是怎么回事?你最好别糊弄咱兄弟,不然休怪砸门手下无情。”

楼青衣蔫了,哆哆嗦嗦道,“这是我儿子,楼千若。”

山贼老头此时已经相信了七八分,他揶揄地瞄了楼青衣一眼,念及白花花的银子即将到手,心情叫那个愉悦呐。他同弟兄们交换了一枚眼神,揶揄地说,“我赵云刚是个守信义的人。”楼青衣听他的语调,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捏了把,原来揪住楼千弦衣领的山贼得令,将楼青衣扯过来,丢到楼千弦面前,手臂揽月,银光流动。

楼青衣束缚在楼千弦同山贼之间,逃无可逃,下意识抱头格挡,胳膊硬生生吃了山贼一刀。胳膊火辣辣地疼,楼青衣心里叫一个恨呐,可怜那些不中用的护院躺在地上装死,还不自主感叹,主子这出苦肉计真使得是妙不可言。

楼千弦似乎被触动了,脸上写着不可思议。他心间巨震,从这个角度俯瞰,楼青衣为了保护他,宁愿牺牲肉体凡躯,白白挨下伤害。他本以为,这世间除了洛蓝,不会再有谁,愿意死心塌地待他好了。

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,你却不在我身边。
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