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终于醒了。”小丫鬟头扑过来端详齐叔,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,端来药碗,置在床头,“少爷吩咐的药,你记得要喝光,我先去打扫了。”齐叔手脚发软,勉强支起身俨然已经粗喘如牛,他眯着眼,拿手背搓揉了一把,宅里的奴仆不是早就卷铺盖溜光了吗?可那女娃的也明明白白是下人的穿戴。
齐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待他拄着拐杖迈出房门,差点没把下巴惊掉了,宅子焕然一新,入目尽然是一副崭新的面貌。那装潢摆设,那园林亭台,那奴仆护院——齐数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,顾不上身体酸痛,疾奔来到少爷的房门前,二话不说把门推将开来,便见他心心念念的楼千弦少爷正坐在榻上,仰着脖颈,正任由身前一红衣少年摆布。
房中二人闻声投来探究的目光,齐叔此时终于看清少年的容颜。
对方乍看之下,不过就比少爷年长几岁,尚未长开的稚嫩轮廓花颜靡丽,同少爷不相上下。少年长发披散,衣服的款子略显古旧,过长的衣摆铺散在地,看见是齐叔,便几不可察地颌首,接着照料楼千弦整理衣衫上的褶子。
后来得了少爷的解释与指点,老齐好歹吁了一声,心中大石终于落地。
洛蓝请齐叔去为二人备妥早膳,然后对楼千弦道,“账本和租子已经如数追回。”浑水摸鱼者众多,散步各地,洛蓝便清点了各处的产业,去信官府,又派人送去契约书作为佐证,迫使掌柜归还欠下的租子。俗语有云,打个巴掌给个甜枣。所谓甜枣,是留个转圜的余地,若掌柜如期奉还拖欠的钱财,便对外宣称是生意不景气,掌店的忙着过年,事情权当这样盖过去了。
相反,所谓巴掌,则一板一眼按律法办理,封铺查验,夺了掌柜的职务将人撵出去,市井散播的消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,而空置的铺子,最后则转交其他按时缴租的庄家打点。均是生意人,断不会不晓得名和利充当着怎样重要的地位。
至于狼狈为奸的官场中人,略施小利,任其以为无所依归的楼小少爷愚昧无知,有机可乘,可瓜分楼家丰厚的家财,以至于生意。利在当前,故纷纷不辞劳苦帮忙追讨。
洛蓝无必要进食,为了掩人耳目,他吩咐奴仆准备二人的碗筷后,守在门外,不得入内打扰。他挑挑拣拣,待碗筷沾了些许油污,便搁下象牙箸,坐到一旁核对账本。
怪乎那如狼似虎的亲戚们消息灵通,雪后初霁,不约而同赶至,上门欲敲诈更多的钱财。护院敲响饭厅的雕花门,将此事禀报给二人知道,老齐叔闻讯,心中焦躁不能自已。见识过那些无赖的手段的他,恨不得破门冲进去将小少爷抱起来,一溜烟躲得远远的。
洛蓝仍是查看账本的姿态,让护院们按照规条办便可。说完,洛蓝抬首对上楼千弦的目光,淡淡笑了下,柔声道,“用膳吧,没事的。”
朱红色的大门固若金汤,后门又有粗野高大的护院守着,一行人不得其入,图谋就要破门硬闯。正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分之际,紧锁的门扉敞开一道缝隙,在众人迫切的目光中,数名护院不疾不徐鱼贯而出,瞅准机会要钻空子的,一下子全被钳回来格挡开去,俨然是训练有素。
“楼家小少爷倒是个没教养的,这样将亲朋拒诸门外,像话吗!”大嗓门的姑姑率先发难,嗓音响亮,惹来途人侧目,皆窃窃私语,朝这边指手画脚。护院并不同她争辩,其中之一从袖中掏出一册子,深吸了口气,扬声道,“陈氏晓文,籍贯山东曹州——”
姑姑察觉不妙,冲上前想要终止那护院的叫嚷,可单凭她那小胳膊断腿的笨拙身形,无疑是以卵击石,不自量力。不一会儿,那护院将她家中情况报了个仔细后,顿了顿,不屑地瞄了她一眼,径直判了死刑,“——祖上曾为楼家奴仆,除此之外,并无丁点儿关联。”
那胖婆娘脸色煞白,竟然直不拉几晕死过去,后头有个骨瘦如柴的男子闪躲不及,被压个解释,嗷得一声嚎叫出来,悲痛欲绝,“这婆娘比咱家的母猪还沉呐,快快,搭把手!”
有些个精明的,听出了不妥,业已不动声色地溜了,愣是没想到,身后竟然围了一圈护院,三下五除二将之五花大绑,丢在地上。几番下来,大家都老实得不行,身心煎熬听完那护院宣读各人的户籍,此时围观的群众好歹明瞭了,这些个流氓地痞同楼家根本没有半分牵连,是良心喂狗了才冒充楼小少爷的亲人,上门欺瞒勒索。
如斯对待痛失双亲的稚儿,真是天理不容!
护院朝众人抱拳道,“诸位从楼府强夺的财物业已记录在案,望各位尽快奉还,否则……”
话语戛然而止,护院并不打算解释,相互之间交换了一枚眼神,便返回楼宅。一行人趾高气扬地纷沓而至,灰头土脸地落荒而逃,虽被民众厉声呵斥,但从中捞到的油水也足以让他们快活好一阵子,总归算赚到了。
那楼小少爷果然性子软,好欺负,早知道他是这么个冤大头,就该多宰一些,榨取透彻。众人心存侥幸,不料护院前脚刚走,官差后脚便来,二话不说将人桎梏起来,押入牢中,说是捉拿土匪归案,惹得旁人拍手叫好。
过了一段时日,春意弥漫的当儿,洛蓝稀罕地邀请楼千弦出门购置。
“没关系吗?”楼千弦蹙眉,犹带三分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隆起。他知晓洛蓝的身份,原来以为在府邸中迫不得已展示行踪业已是大限,对待外人,多少还需要几分忌讳。
“无碍。”洛蓝说。
楼千弦的担心是多余的。除却那绝世的容颜,以及举足投手间的脱俗之姿——虽然这已经足够攫住大多人眼球的了——洛蓝似乎非常适应人同人之间的交流来往。楼千弦稍稍松懈,这不,不到半天的工夫,便出了岔子。
一个灰扑扑的人形倏地堵死了一行人的去路,惊愕消退,定睛观察,便见一个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的男人跪在楼千弦身前,一股脑地磕头,“求您大发慈悲!少爷若是愿意放小人一马,小人此生愿意为奴为马,报答少爷的恩德!”男人声泪俱下,不一会儿便头破血流,邋里邋遢的面容格外狰狞不堪。
甫一开始,洛蓝挥袖将楼千弦不动声色护在身后,扭过头朝蓄势待发的护院颌首。男人惨叫着被架起,挣脱不开,像拎小鸡一般被撵得老远。楼千弦的视线越过洛蓝瘦削的肩头,打量他冷淡的面容,人世的疾苦映入神佛眼中,却无法拨动神佛的心弦。
洛蓝敛了视线,回眸看他,此时眼底有神采跃然,动静之间身上的檀香味越发清幽。楼千弦按捺不住心头的悸动同欢愉,他禁不住有了一种错觉——他是最特别的,昔日里怜悯泯泯众生的神佛,此际独属他一人。
洛蓝问,“害怕?”
楼千弦回想那些被欺负掠夺的种种经历,硬着心肠摇了摇头。
洛蓝谙悉楼千弦的软善性子,解释说,“此人姓庄名云,贪而好色,然死性不改。那日从宅中夺走的陈设,早已在赌场败光,欠下巨额债款,他本打算把妻子送给放高利贷的人,一双儿女卖到花街,权当偿还贷款。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,如今将他打入打牢,是最好的法子。”
顿了顿,洛蓝突然伸手替楼千弦理顺鬓发,宽广的衣袍滑落至臂弯,皮肤细腻白皙,宛如一泓寒潭映月,美得不可方物。
洛蓝浑然未觉不妥,“人心,是很复杂的东西,雅俗善恶并存而无相矛盾冲突,莫要轻信。”楼千弦双顋泛着红晕,移不开眼睛,呆愣的模样只把洛蓝逗乐,捏捏楼千弦柔软的脸颊后,洛蓝迈开步子。
“走罢,将笔墨备妥。”
楼千弦合着是上学的年纪了,经洛蓝的从中联络,把他安排在贾兼贺先生门下治学。贾先生驰名吴地,他的盛名,齐叔亦有耳闻。据说贾先生气人,学识渊博,有博古通今之才,尤善朴学议论,若为少爷启蒙,贾先生当之无愧。
不过,老齐叔有一点想不通。
待送行归来,老齐叔毕恭毕敬请教二少——楼千弦少爷的授意下,楼家上下都得尊称他为二少爷,不可直呼其名——道,“二少为何必要少爷上书馆,而不是聘请具有德望盛名的教习先生至府上来?”楼千弦少爷的父亲,祖父,乃至曾祖父,均行的这一传统。
笔锋拧转,洛蓝蘸了些墨水,语调是他独有的慵懒同漫不经心,“少爷年幼,久居海外,令他多接触朋辈,或更有益于他同人相处交流罢了。再说——”
老齐叔眉梢一挑,胃口被吊了起来。
“我总归有辞去的时候,楼千弦依赖我过甚,并非好事。”
老齐一急,忙追问道,“二少不走,不行么?”
洛蓝笑而不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