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蓝俯身,一探少年的额头,豆大的汗珠濡湿鬓角。
少年高烧不退,昏迷不醒,不过就是一息尚存罢了。洛蓝蹙眉,收回手,闭目思忖片刻,便端起身侧的热茶,随意泼洒干净,迄至露出灰黄色的碗底。他扬了扬过长的衣袖,露出一截病态色的手臂,指尖划过掌心的纹路,割开皮肉,血珠子聚成一道细细的水线,滴入碗中。
紧了紧拳头,顿时血流如注,很快就贮存了小小的一碗。洛蓝抹掉血迹,伤口很快就愈合起来,消失不见踪影。他端起碗,挽起少年靠在自个儿肩头,冰冷的陶瓷压着少年因为高热而渲染了艳色的唇瓣,血液倾入,又尽数溢出,沿着下巴划过喉咙锁骨。
洛蓝眉头拧得更紧了,他稍觉气馁,索性举碗仰头一饮,捏着少年的脸,倾身给他度了过去,非要他咽下去不可。
一声闷雷轰然响起,洛蓝拭去嘴角的血迹,突然觉得气血汹涌,五脏俱焚。喉咙一紧,他条件反射捂着脸,噗地喷出一手心黑血。
天道是很小气的,容不得任何人的忤逆。
翌日,天色混沌。
楼千弦猛然惊醒过来,顾盼四周。入目是一番破落的室内景象。斗室大小的房子,腐朽的门窗虚掩着,晚霞和千回百转的鸟啭钻入缝隙,漏了进来。他头颅胀痛,手肘子支起身,方发现身下垫着两个橘黄色的蒲团,身上却一丝不挂,唯覆着一袭暖和的袍衫。
举目望去,袍衫的主人,盘腿坐在不远处的石台,双眸紧闭,不知是梦是醒。他神色庄重,宛如怜悯众生的神佛,可这无疑是一名遭世人遗忘脑后的神祇。石台周遭布满了破裂的碗筷,里头装载的糕点瓜果俨然已经腐烂变质,密密麻麻的虫子从中穿梭逡巡,接受香火供奉的炉子覆转过来,四脚朝天。
石台上方悬挂的帷幔业已沦为蜘网的依附物,至高处的横梁亦然坍塌,被屋漏打湿,青苔斑驳,泛着幽深的绿光。
楼千弦敛目,怔怔地凝视腕子上的银镯,突然感到一阵如坠冰窟的窒息,下意识弓着身体抵御。他肩头微颤,重新缩回去,把那袭衣袍往上扯了些许,盖过脸面,徒留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外,拿脊背堵住洛蓝。半晌,沉眠的神佛悄然无声掀开眼帘,姿势不变,深深看了少年一眼,蓦然开口道,“若是觉得冷,就过来我这边罢。”
楼千弦打了个激灵,浑身绷得死紧,陷入了高度警惕的状态。不过这瑟缩的举动在对方眼中看来,就像一只落魄失措的动物崽子,甚至无法勾起对方哪怕丁点的玩味。洛蓝对他装死的反应不置可否,对话没了下文,仿佛刚才的话语不过是镜花水月,幻梦一场。
如是一场单方面的对峙约莫僵持了一茶盏的工夫,洛蓝别过脸,轻咳几声,楼千弦禁不住侧头,眼角的余光飞快掠过。洛蓝抹掉唇边的血沫,腿边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,一睁眼,便见那少年颤颤巍巍地攀着石台,对上他的目光以后,不知所措愣怔原地,“我不是……”
“嗯,是我冷。”洛蓝顺势将少年抱起,放到腿上,别好领口,将少年严严实实包裹起来,密不透风。一切事情收拾条理,便让他背靠自己的胸膛。霎时间暖意升腾。洛蓝说,“睡吧,我在。”
颤抖的纤弱身体终于松懈。过了许久,揣入怀中的少年呓语一般轻声乞求,“我想回家。”
荒废的神庙内,就余一神一人。风声,水声,雷声,竹叶声,统统归于沉寂,仿佛万籁俱寂的无垠长夜中,好像伴随了谁人的叹声,以及一句迟来的应诺,道,“好。”
三日后,一仆人急匆匆拐入大宅,他喘着粗气,“楼千弦少爷回来了!”
话音刚落,嘈杂热闹的府邸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。众人慌乱、错愕地眼神中,长守宅子的老家仆齐叔缓步踱来,他故意佝偻身体,小心翼翼搀扶着身侧的小少年,慎重的态度,一如对待易碎的奢侈品。
楼千弦放眼望去,十数张陌生的嘴脸面面相觑,一个身体丰腴,皮肤保养得很好的女人拿帕子遮了遮嘴角的鄙夷冷笑,“老齐,我可是听说大人一家都葬身鱼肚子,你甭是随便抓个阿猫阿狗来忽悠咱们,辱没了大人的门楣。”
老齐叔亦不懊恼,甚至没讲女子的找茬放在心上,众目睽睽之下,他伺候少年的谨慎态度清晰明瞭地昭告着一件事,这人,的确是奇迹般幸存下来的楼家遗孤。
楼千弦坐在家主的席位上,这并非他首度来到父亲的故土,不过眼前这些自称为他远房亲戚的人,他从来没有印象父母曾经同任何一位有过任何交集。
这些人有男有女,有的披金戴银,有的粗衣麻布,均忙不迭上前嘘寒问暖,关切之情尤为诚恳。更有甚者,悲恸之深,竟掏出帕子,擦拭眼角的水渍。这些人一直待到深夜,才依依不舍散场离去。
到后来,自诩为楼千弦亲戚的一行人亲力亲为安置楼千弦,重金聘请来大夫为稚嫩的家主调养身子。奴仆络绎不绝,无一不携来贵重的上好补药。隔三差五叨扰楼千弦一次,以确无恙,差点没把门槛给踏破。
如此亲情脉脉的日子持续了数月。
一天夜里,当初质疑楼千弦身份,后自诩他姑姑的胖婆娘找上门来,两袖清风,唯独随了个年轻的仆从。
一入门,便端足了女主人的架势,使唤起老楼家的家仆,斟茶递水,张罗晚膳。待众人忙得不可开交,故作亲昵扯过楼千弦,作闲话家常状,“久闻老楼家底蕴深厚,京中盘下铺子十数,可别松懈了,令那些刁奴钻了空子,耽搁的账子。”
近日来,楼千弦在老齐叔的指点下,正忙于父母的身后之事,恰是焦头烂额之际。这姑姑婉转提点了几句,仍说不到点子上,楼千弦年幼,涉世未深,一板一眼的应答,愣是没有正中这姑姑下怀。几番周旋,这姑姑就有些恼怒了,拔高声调,气急败坏道,“你业已归来数月,铺子莫不成从未送来租子?”
老齐叔耳尖,闻声而来,总算明白了这婆娘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。
胖女人拉不下脸,甩袖搪塞一句身子不适应,领过奴仆打道回府。怎料她的行径走漏了风声,翌日一早,天色泛清,便有一行人结伴而来,声势浩荡,硬闯楼宅。
众人熙熙攘攘,唠唠叨叨,似乎在争拗什么事情。远远瞧见楼千弦的身影,纷纷蜂拥而上,将其拢个水泄不通。楼千弦不得其解,便说,“我业已无大碍,劳烦诸位挂心。”
彼时,一鼠目獐头的财主故作清高地朝楼千弦作揖,挺了挺腰封,咧嘴笑道,“此番前来,看见楼小少爷身体无碍,我等倍感欣慰。”
突然,那财主脸色一沉,似是忧心忡忡,“我同令尊兄弟一场,实在不忍折煞了小少爷。几经思虑,楼小少爷尚幼,看顾铺子田产颇为耗费精力,若你相信我陈某的为人,可将部分转至陈某名下,代为管理,他日楼小少爷长大成人,定如数归还。”
说罢又深深一作揖。财主的话像点燃了火引子,被抢了话头的亲戚不甘示弱,推搡着挤到楼千弦面前,一一述说自个儿愿略尽绵力,替楼千弦分忧。老楼家的家业几乎都被念叨过一遍,巨细无遗,比专门记录的帐子还要清晰。
“您看,我们几个月下来,又是人参,又是鹿茸,又是何首乌,不要钱地往少爷手上送,此等小要求也推拒,也太不像话了吧。”众人见楼千弦连连后退,一个箭步冲上前,攥住他的胳膊。下手不知轻重,楼千弦吃痛,却怎么也挣脱不开。
说话间,竟然有人掏出了早就撰写好的契子,要楼千弦押署。老齐叔眼见对方人多势众,悄悄支使仆人去报官,自个儿则强撑着年迈的躯体,将小少爷护在身后。
“老不死的,我今天就替老楼家好生惩治你这刁奴!”他们义正辞严而拳脚相加,根本不曾考虑会否伤及老仆身后未及志学之年的小少爷。
好不容易等来了官兵的严令驱逐,群众方忿忿不平一哄而散。老齐叔脸颊乌青,披头散发亦无暇顾及,卑躬屈膝向楼小少爷告罪,询问他是有否伤及哪处。
待把人撵了出去,官差折返回来,并无告退的意思。齐叔疑惑不解,那两个官差相视一眼,朝齐叔捏了捏手指,“此行耽搁了我俩巡逻的空当,老人家您意思意思罢。”齐叔涨红了脸,那俩官差也不为难他,满脸惋惜,手指一点,朝角落镶金边的花瓶扬了扬下巴,“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,我们就勉为其难拿这个充数好了。”
楼千弦忽地体悟到昔日坠入水中的傲骨寒意。
腊月,大雪封城。
昔日富丽堂皇的楼宅业已被搬空,家奴散尽,如今偌大的府邸只余下楼千弦与老齐叔二人,老齐叔同那些媲美流氓地痞的亲戚争拗了几回,终于吃不消了,卧病在床。
那些奋力护下的铺子,虽然名义上还记在楼千弦名下,可惜他幼年失怙的消息传开以后,别有用心的掌柜缺乏管制,逐渐松散起来,店里的盈利尽数归入囊中,缴租之事,早就抛诸脑后。即便送来,旋即就被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亲戚们哄抢瓜分,不剩一个子儿。
楼千弦独坐庭院,雪花扑簌簌地飘落。他肩上已经敷了薄薄一层霜花。他手中把玩着母亲的遗物,缓缓合上眸子,睫羽下烙着一弯乌青色。仿佛是弹指须臾,又仿佛是兆载永劫,雪色弥漫的世界蓦然闯入了一点血红。
素白的指尖轻扣着伞柄,他步子很轻,赤足踩在雪上,却不曾残留半分痕迹。洛蓝舒展衣袍,如振翼起舞的花瓣,覆在小少年略显纤瘦的肩头,却不料眼前虚影一晃,伞柄脱手飞离,他被人狠狠抱住,重重坠入雪中,活像一只美丽到极致,尔后被无情钉死的蝴蝶标本,洛蓝沉默了下,“我来看看你。”
看你过得好不好。
“别丢下我一个人。”楼千弦急切地喘着气,烟雾缭绕,呼吸炽热,他死死攥住身下神佛的领子,“我什么都可以给你,什么都可以。求你,留下来。”
洛蓝眼瞳紧缩,不可置信地抚上小少年的脸颊。
被世人遗忘,不再被渴求的神佛,便失去了被赋予的存在的意义。
而此际,有人需要他,即有了归处。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