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没有立刻回去的兴致,此时的巴黎太过舒适,日光薄纱一样笼罩在巴黎上空,一切事物美奂美仑,宛若隔世。
不知不觉我马车把我拉到曾经偶遇奥利维亚的街道,我让马车把我放下,一路享受着树荫下斑驳的阳光,回想着半月下来的荒唐行径。我想得入神,直到一个轻淡的声调将我从唤醒,杜蘅坐在路边的长椅下,满怀灿烂的向日葵,阳光为他镀上淡金色。
他果然更为适合这种和煦温暖的花朵。
迫于良心的不安和谴责,我斟酌着言辞,把乔尔鲁莽行为的前因后果解释给杜蘅听,转眼间便消耗了大半个小时,个中省去了许多细节,只粗疏地提及故事的整体脉络,说完我突然有种挣脱桎梏的感觉,或许是提取精要部分转述的缘故,一开始和乔尔感同身受的悲痛欲绝俨然被淡化了许多,对整个事件,隐约也有了新的见解。
杜蘅颌首,总结精辟,“乔尔先生误以为,我是奥利维亚小姐的……”他纠结着,愣是想不到应该如何用法语表述。
“替身。”
“对,就是这个词。”杜蘅一拍脑袋,沿声探身看去,不由莞尔。一个小时前,我和乔尔还在探听的那位傅灵昀先生逆光而来,朝我颌首,权当打过招呼。他弯身坐在杜蘅身侧,身体紧贴。杜蘅礼貌性地为我介绍,资料和我从阿曼迪那处听来的没差。
我询问起二人的交情,杜蘅沉默了片刻,沉浸在深沉的苦痛中,说,“他把我的巧克力摔了。”
傅灵昀冷冰冰的脸庞染上些许笑意。
杜蘅成长的国度中,戏剧的形式和排场和巴黎的相去甚远,怀着好奇观摩的心态,那日他首次踏足全巴黎最著名的剧院。剧院内人群熙攘,杜蘅攥着剧场前购买的巧克力,全服心思放在其上,甜腻的味道令他欲罢不能。
或许是太过集中以至于忽略掉前方的景物,傅灵昀转身之际他甚至来不及反应,更遑论闪避,手肘子敲打在锡纸包裹的巧克力上,脱手而出,然后被深一脚浅一脚踩得支离破碎。
杜蘅盯着巧克力消失那处,倒抽一口凉气。
傅灵昀在商业圈打滚了几年,不怀好意靠近他的人不在少数,对如此粗糙的借口见怪不怪了,他不由拉下脸,等待杜蘅出言勒索。半晌,待杜蘅回过头时,已然是眼眶泛红,眼泪啪嗒啪嗒往下坠,怪可怜的。他却一言不发侧身避开傅灵昀,走开了。
接下来便一如我和乔尔撞见的,傅灵昀先生为了弥补过错,在剧院附近的糖果店里买了巧克力,捎带上附加的蜜饯,为杜蘅送来,像对待小动物一般顺毛安抚妥当,复又承诺,如果杜蘅还想要巧克力,可以去找他。
听到这里,我心中泛起不小的疑惑,傅灵昀先生这样人的人,竟然会对此事如此上心,着实是违和。
这点违和我当时并没有深究,许久以后我才发现,杜蘅叙述的事件无一处经得起考证,时间不对,地点不对,细节也不对。
后来几番辗转,我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,因此我不妨先透露给你知道。
杜蘅来到法国,并不如他对外宣称的——度假。实际上他是一名逃犯,死刑犯,随便你怎么称呼。他在东方,即养育他成人的国度里,曾经犯下弥天大错,他的族人皆视他为丧失理智的灾祸,他的一呼一吸,一颦一笑,仿佛都和灭顶之灾脱不了关系,唯有死亡,能够洗净他的罪恶。
执行死刑的前三天,未卜先知的杜蘅从戒备森严的牢狱中脱身,偷偷上了前往法国的货轮。他和无数珍贵的陶瓷丝绸挤在船舱,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渡过了大半个月,自己的呼吸,海浪的怒吼咆哮、轻声细语,是他唯一的慰藉。
为了隐藏行踪,只有在日落月白的时分,杜蘅才从杂乱的船舱中爬出来,蹑手蹑脚避开船员耳目,从厨房中偷取干粮果腹。他必须非常小心,以他众人皆知、甚至能用以警惕小孩别作坏事,不然会被黑翟吃掉的效用——黑翟,是他“行凶”时使用的化名——简而言之,如果他被辨认出身份,船员们无疑乐意行举手之劳,把他送入嗷嗷待哺的鲨鱼的肚子里。
至于他和傅灵昀的相遇,大抵和他的说辞有部分相似。
杜蘅偷藏了船舱的部分货品,又破坏了一些名贵的瓷器,掩人耳目。他把贼赃拿去抵押换钱,机缘巧合之下,租下奥利维亚的屋子——以相对便宜的价钱。他的法语是待在船上时,从一本破烂、老式的法语入门指南学的,足够应付日常简短扼要的对话。
有一天夜里,风清月白,杜蘅坐在街道的长椅上,一盏灰黄的街灯挂在他头顶。彼时正下着雨,一场秋雨一场寒,从杜蘅的角度仰视,橘色的灯光像融化了一般,滴落他额心,美得不似人间。
他拍拍湿透的衣摆,掏出包装精美的巧克力,朝居所走去,他从未考量过将之称为家。褐色的甜品散发着诱人的芬芳,杜蘅乳白的皓齿还没磕上一小块,两个匆忙奔来的男人与他擦身而过,宽厚魁梧的肢体猛地撞来,杜蘅手一滑,美好的甜蜜旋即化为乌有。
那个失礼的男人不但没驻足道歉,反而臭骂了杜蘅一声。
眼尖如杜蘅,眯起狭长的眼缝。男人腰间鼓起,随身携带了枪械刀具。杜蘅耸肩,弯腰捡起被雨水浸湿的巧克力条,墨色的眼底蕴藏着血煞的寒芒。
一刻钟后,街道的另一端,一个负伤的年轻男人被迫拐入暗巷,一瘸一瘸的。他死死按住被雨水和血腥浸透的左臂,右腿的创口血流如注。男人疾步逃窜,直到一片高耸的墙壁堵住他的去路,再想回头,为时已晚,两名煞气凛然的男人屹立在他身后,枪械在手,如暗夜漆黑的枪口指向他的脑袋。
“晚上好,傅灵昀先生。”其中一名男人问候道,沙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。
傅灵昀抿紧嘴唇,并不搭腔。
男人有意侮辱他,晃动手枪,假惺惺道,“假使傅灵昀先生能跪下来,乖乖吠两声,说不定我们就放过你了。来,精明的先生,琢磨琢磨,像你吞并东街投资项目那样考量周到。”
傅灵昀捕捉到关键字,冷静作出判断,“贾德派你们来杀我。”
贾德,是东街投资项目竞标中,他最大的对手,仅仅以五千之差,把整块大蛋糕拱手相让,这教贾德如何不气愤。不过,只要中标人傅灵昀先生在一个雨夜中意外身亡,贾德伯爵便可以名正言顺出席他的丧礼,并接手东街的发展项目。
被一眼看穿的雇佣兵嘴角抽了抽,暴露主顾的信息,无论对象是不是将死之人,对于他们的信誉而言,都不是好事,眼下只好省去逗弄猎物的心思,速战速决。杀手二人相视一眼,瞬间达成共识,他们扣下扳机,迫近傅灵昀。傅灵昀受伤下垂的手轻轻蹭动腰带处。
贾德虽然是老奸巨猾的大白鲨,他也不是省油的灯,妄想这种货色就能取他的命,贾德这臭老头未免太过自大。傅灵昀身上的枪做过手脚,锯掉了保险,只消扣动扳机,立马便有火花迸射而出,用来应付千钧一发之际恰好适合。
两名杀手手指微动,打开保险,指节弯曲,向扳机施压——正是时候!
一声巨响在暗巷中爆发,手枪握在傅灵昀手中,可他的手仍是垂下的,抬起的幅度极小,夹角不超过30度。前一秒还气势凌人的两个大汉却应声倒下,躺下血泊之中,眼睛突出,满面不可置信,他们到死也不明白,为何倒过来是自己先送命。
“夜安。”一个黑影从两米高的房檐一跃而下,他下意识道了句汉语,顿了顿,痛苦的扶额,碎碎念起来,“啊不对,晚上好的法语是……”
“Bonsoir.”傅灵昀搭腔,暗地里调整手枪的角度。
杜蘅作恍然大悟状,他瞥了眼傅灵昀的小动作,并不管他,自顾搜了两个男人的身,掏出皮夹,如预料中一样,没有证明他们身份的资料。杜蘅把皮夹内的钞票搜刮一空,伪造劫杀的假象,“你听得懂汉语?我以为在这里不会遇到老乡。”
“既然是这样……”杜蘅大步靠近傅灵昀,鼻尖即将碰上他的,清冽的气息扑鼻而来。杜蘅眯细双眼,像只慵懒的大猫,姿态高傲地索要安抚。杜蘅道,“你告诉我,这个怎么念。”
一抹残影在眼前掠过,傅灵昀按捺住扣动扳机的欲望,定睛聚焦,才发现少年把一块变形的巧克力抵在他面前,上面的花体字母他无比熟悉,正是旗下糖果产业的名号,厂商今天还与他会面,赠送他一包新样本。傅灵昀意味深长与杜蘅对峙,杜蘅啧了声,看来近来是与这个甜甜的玩意无缘。
他耸肩,瞄了眼身后发凉的尸体,拍拍囊鼓的口袋,“他们踩坏我的东西,自然要赔。”
“你走吧,他们不止这两个人,正赶来这边。”杜蘅兴致缺缺收好那块巧克力,扭头就走。谁也无法解释,傅灵昀那一时冲动是怎么回事,他还没斟酌过来,率先开口道,“Ballad,那是Ballad的巧克力。”说话间,他从口袋取出保存完好的纸袋,朝杜蘅扬了扬,那双墨色的猫眼儿果然死死随纸袋的摇晃挪动。
傅灵昀单手把纸袋抛给杜蘅,玩具终于找到勾起大猫兴趣。傅灵昀暗恨自己大意,转念一想,这可算作给猫咪的谢礼。杜蘅逐一比对两组字母,纹理的确一致,此时凌乱的脚步声慢慢迫近,杜蘅收好二物,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傅灵昀,粗略观察他的伤势,“看在这个甜甜的玩意的份上……”
话音刚落,失重感骤然袭向傅灵昀,身形纤细的少年打横将他抱起来,后跳两步,对着形成正90度的墙角助跑奔向前,傅灵昀只觉得一坠,眨眼之间,少年抱着他,高高跃起,借墙壁凸起的石块跳上几米高的墙壁,然后踩着只有两步宽的“捷径”,快速逃窜,避开众人的耳目,隐匿于夜色中。
傅灵昀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俊美无俦的侧脸,烟雨朦胧,水汽氤氲,月色那么的美。
少年把傅灵昀送到依旧繁华的街道,甫一放下他,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中,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。自那一晚起,Ballad内部突然收到一副东方少年的画像,如果他出现在任何专卖店,必须交给他一张歌剧门票。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