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边厢,贾德伯爵端着高脚杯支起身,他清了清嗓子,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。侍者打扮的男人从内室疾步走出,规整的步伐,每一步的间距控制精确,像是受过极度严苛的训练而留下的后遗症。他们穿着白衬衫,黑马甲,身前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,均匀站到了餐桌之前,听候贾德的下一步指令。
“作为宴会的主人,这是我为大家准备的小礼物。”贾德摊手,自顾说着,“大家应该有所听闻,三日后我会和各位亲爱的来宾参与南街的投标会。”说着,侍者把餐盘端上,掀开盖子,无数的璀璨珠宝如星河瀑布倾斜下来,落在洁白的餐布上。
巴黎以南,是中产阶级聚集的主要区域。在法国的阶级金字塔中,中产阶级的收入和开支都相对平均,比起平民更能负担奢侈品的开支,比起贵族和神职人员对于产业素质的严苛程度稍低,换言之,一般而言,品牌的销售量主要由这群人支撑起。
贾德在上一次的商业街投标中,已经与这块大蛋糕失之交臂,这一次他势在必得。
“贾德伯爵,您这是何意?”一名商人嗤笑道,这种伎俩亏贾德能搬上台面,眼前的薄利比起南区的产业和收入,根本不值一提。
“这只是我提供给各位的一个选择,而另一个选择,”贾德一扬手,杜蘅耳尖微动,便听到此起彼落保险打开的脆响,一眨眼的工夫,冰冷的枪管便抵住了竞争者的脑门。惊呼和骚动如病毒一般蔓延,贾德伯爵冷眼欣赏了一会儿蝼蚁四处逃窜,举枪扣下扳机,顶上的一盏水晶烛台轰然坠毁。
“肃静。”
贵族们噤若寒蝉,惊惧地盯着贾德,下意识听从他的指示。贾德的心情好了不止半分,他勾了勾手指,便有人给他们递上一叠公文。傅灵昀泰然自若放下刀叉,细细擦干净嘴唇,浑然没有脑袋会被随时轰出一个血洞的恐惧,在侍者凌厉的目光中,他拿起公文翻了几页,俨然是自动放弃投标的协议书。
“我贾德以人格担保,诸位只要配合一些,我可以保证,诸位可以活着走出这个大门,继续挥霍你们的财产。当然,倘若你们向外人透露半句……”贾德顿了顿,念出一连串的名字,细细分辨过来,竟然是近三年以来莫名其妙丢了性命的逝者,前前后后将近数十个,叫人不寒而栗。
一滴冷汗从B·伯爵额角滴落,贾德坐在他身侧,亲切地俯身过去,搂住他的肩头,“老朋友,想想你可爱的海伦娜,想想她失去你以后伤心欲绝的模样,想想她被流氓地痞勾入暗巷极力挣扎的情景——”
B·伯爵呼吸一窒,颤颤巍巍地掏出钢笔,在文件上签下大名。
贾德欢呼,给B·伯爵来了个热情的拥抱,甚至吻了吻他的脸颊,然后请那名侍者收起枪,拾好餐盘中璀璨斑斓的珠宝赠与他,然后将他护送出去。
像B·伯爵这般配合的人不多,在场的大多是利益为先的商人,他们坚信这是个文明的法治社会,同时认为贾德只是嘴上功夫厉害的绣花枕头,并无那个胆量闹出人命。一个乍看四十出头的德国人板着脸,拿起那份公文刷拉一声撕成两瓣,丢回餐桌上,洁白的纸张被酱汁浸透,工整的字迹瞬间化为污迹。
贾德露出了惊喜的笑容,未等他出声,鸦雀无声的房间里突然爆崩出一个奇怪的声音,那声音就如捏爆番茄般清脆,甚至能听见果肉飞溅的余音,唯一的区别,那溅落的并非是鲜美多汁的蔬果,而是粉红的脑浆罢了。
失去生命的德国人瞪大双目,噗的一声,把脸埋入面前的餐汤中,血液染红了热腾腾的汤品。
B·伯爵的待遇和德国人的下场是一个直白明瞭的信号。谁也不愿意和疯子较真,南区的开发项目虽然宝贵,但比起自个儿的性命来说,倒显得一文不值了。他们迫切地掏出钢笔,在公文上落款,然后落荒而逃,离开这个危险重重的地方。
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贾德,傅灵昀,以及握枪指着他脑袋瓜子的侍者。
傅灵昀合上公文,甩回餐桌上,跷起二郎腿,手肘子支在座椅两侧,在小腹前交叠起来,无论贾德怎么端详,愣是无法从这名年轻人脸上捕捉到丁点名为惊慌的表情。
贾德耸肩,悠然坐下,“终于能单独与您说上话了,老朋友。”他瞥了眼傅灵昀面前的协议书,诱惑道,“你的小情人就在外头,你忍心把她独留在世上?”
“就算签了协议,你也不会放过我。”
贾德慢条斯理清洁指尖,眉头轻挑,递给那侍者一枚眼神,“你是个聪明的后辈,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站在我这一方,我很乐意培养你。可惜了……”
侍者曲折指头,压向扳机。
“不过,看在一场朋友的份上,我愿意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。比起被轰成马蜂窝,我相信你肯定比较喜欢一枪毙命——”
凛冽的晚风越来,携着淡淡的腥臭。烛火摇曳不止,光影颤动,贾德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,从B·伯爵伊始,出去的侍者,一个都没有回来。心念尚未转完,光影明灭更替,预料中血花喷涌的画面如愿摄入贾德的眼帘,传达而来的,竟然还有竹片敞开的脆响。
傅灵昀瞳孔猛地一缩,脸侧突然出现了一抹望舒盈缺的画面,定睛一看,那点缀着星河瀑布的夜景竟是烙在扇面的金色细沙。密密麻麻的血珠隔绝在扇子的另一面,如血梅绽放,妖冶动人。
鎏金扇子缓缓挪开,握着扇骨的手搭傅灵昀肩上。
烛火复明,映亮少年昳丽的轮廓,脸上沾染了细碎的血污。少年左手攥着血红的花纹钢刀,刀刃滴血不沾,死不瞑目的侍者倒在血泊中,始终不明白变故为何会骤然发生。
“我不喜欢别人威胁他。”
杜蘅丢掉折扇,俯下身在傅灵昀脸侧烙下一吻,神情冰冷如霜。
他迫近贾德,此时贾德才看清,那袭墨蓝色裙摆早被暗红的液体浸湿,一路淌血,所经过之处,俱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。贾德忙不迭掏出枪支,不过是打开保险的刹那工夫,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,枪柄冰冷的触感瞬间断绝,他盯着坠落的右手,痛苦得浑身抽搐,匍匐在地上打滚。
餐桌遮挡住了血肉模糊的画面,傅灵昀淡淡地看着这一切,看着杜蘅弯下身,手起刀落,耳畔尽然是撕心裂肺的求饶和尖叫。
贾德还不能死。
杜蘅垂眼,把他另一只手也卸了下来。那些罪孽一样,需要永世背负的知识烙入他的血肉,甚至不用多加思索,心念一动,身体已经下意识完成任务,精确度和杀戮机械无差。
傅灵昀垂眼凝望单膝跪在他身前、确认他是否留有伤痕的少年,干净得指尖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。少年下意识去触碰傅灵昀,却在瞥见自己满手鲜血后动作硬生生顿住,轻轻收回手。
“如果你不喜欢,我可以……”
“我喜欢。”傅灵昀抚上杜蘅的嘴角,掐断他的话头,“因为对象是你。”
无关美丑,无关善恶,甚至无关性别,仅仅是出于对这缕鲜活的灵魂的恋慕。
“我喜欢你,杜蘅。”
封藏的记忆一瞬间缺堤,酒醉以后那大胆的举措,迫切的言语,直白地索要着傅灵昀的爱,也仅此而已。傅灵昀夺过杜蘅的手,摁在自己心上,一如他之前对他所做的。隔着细滑的衣料,心脏急遽跃动。
“无论是接吻,做爱,抑或是其他别的事情——杀戮的你也好,女装的你也罢,只要对方是你,我都喜欢。”
喜欢到不分是非对错,予取予求。
我喜欢你,黑翟。
遥远的时空中,黑翟把尸体丢给那眉清目秀的秀才,果然若黑鹊说的一样,是个羸弱的窝囊废。
秀才眼球布满血丝,伤痕累累,却倔强的背起黑鹊,深一脚浅一脚,抹着眼泪,走在被霜雪掩埋的羊肠小道上,黑鹊披着一袭红衣,看着那远去的灼灼身姿,仿若嫁衣。
“死去”的新娘子勾了勾指节,噙着泪水,骂道,小兔崽子。
彻夜的雨夹雪终于停了。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