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制餐刀划破空气,刀背敲打着高脚杯,三两下,余音清越。
嘈杂的宴会厅中,无论是碎碎的低语,抑或是悠扬的圆舞曲,一瞬间戛然而止。守在阳台入口的秘书岿然不动,好一会儿,那薄薄的帘子被一致白皙的手掀开,傅灵昀先生与他的挚爱缓慢而真切地重回众人的视野里。
那名谜团一样的东方少女被傅灵昀先生挽着,安置在意大利皮革沙发上。傅灵昀附在杜蘅耳边,温声叮咛嘱咐,耳鬓厮磨的亲昵模样令人脸红耳赤。只见杜蘅冁然而笑,姣好的嘴唇花瓣般一开一合,亲密的话语却只说给先生一个人听见。
明眼人都能瞅见傅灵昀先生嘴角的伤口,以及衣领上突兀的褶子。
先生不愿意苛责或把负面情绪宣泄给少女半分,尽管不悦,但仍倾注所有的温柔,吻了吻她的耳尖与之道别。
贾德伯爵咽了咽喉咙,眼底尽是嘲讽,阴恻恻扫视二人一眼。
宴会虽然对应邀者的亲属家眷开放没错,但饭局却只招待邀请函上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的受邀者。聚会打着饭局的名头,但性质更倾向是大型的商业会议,借聚餐的借口,促成商人和贵族之间的合作。因而宴会厅的狂欢进行到一半,这些身份无比尊贵的客人便移玉步来到另一间隔音良好、私密性极高的房间用餐。
无人守候的少女身旁很快就围拢起一圈密不透风的人影。
数个娇媚的倩影朝杜蘅走来,气势磅礴汹涌,在海伦小姐身后驻足。B·伯爵原定的计划无法耽搁,温声安抚海伦娜几句,便紧随脸色不善的贾德一同前往举行饭局的房间。
海伦小姐双眼通红,痛失所爱的焦虑贯穿了她稚嫩的心脏,她忍不住怨恨,自始至终无法鼓起勇气谴责傅灵昀先生丁点儿。这不,傅灵昀先生前脚离开,海伦小姐几个闺中密友后脚赶来,为好友呐喊助威,向杜蘅讨要说法。明明大家都知道那是海伦娜喜欢的人,你为什么还要抢走他。
傅灵昀先生离开前差遣秘书取来一杯解馋的饮料,杯中徜徉的并非潘趣酒,亦非葡萄酒一类的果酒,事实上,那是一杯奶香甘醇的热巧克力,海伦小姐注意到这个小细节,愣了半晌,宴会厅提供的吃食可没有这般孩子气的饮料。
杜蘅调整坐姿,双腿交叠,跷起二郎腿时牵起裙摆,众人才发现那修长的双腿踩着的可不是精致奢华的嵌钻细高跟鞋,而是厚底平跟的马丁靴,焦糖色的粗糙皮革,规整的鞋带死死束缚着脚踝,无法窥见半分,禁欲性感得要命。
明明是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们不屑一顾的平民工装鞋,放在东方少女身上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。
几位小姐施了一礼,倨傲得如同翘首振羽的孔雀,她们趾高气扬占据了杜蘅周遭的座位,想要令她难堪,杜蘅漫不经心的慵懒姿态教几人火大,爱恨交缠。恨的,是她依仗着傅灵昀先生的恋慕而目中无人,爱的,却是她和先生所差无几的傲慢,举足投手皆有先生的影子。
一杯甜腻的热巧克力下肚,杜蘅眼底缭绕的血雾终于冲散。杯沿方挪开花瓣似的嘴唇,便有眼神好的侍者递上托盘,省却淑女端着杯子,迷惘无措的景象。杜蘅舔舐嘴角,墨色的眼眸半抬,漱口的酒水从四方八面抵过来,斑斓的光影折射在他身上,如梦入幻月,若即若离华。
少女不骄不矜,淡然接过手边的高脚杯,既不颌首致意,也不莞尔致谢,青年人殷勤风险仿如理所应当而毋容置疑。傲慢如此,优渥的生活塑成的贵妇人也不至于有这样的气度。东方少女足够美丽动人,只要轻轻一招手,无数人愿意死心塌地为她前仆后继。
杜蘅面生,无人替他们引荐介绍,几位小姐气在心头,甭指望他们还有那个耐心。她们稍作思量,不依不饶询问杜蘅的姓名,籍贯,与傅灵昀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,先生何以称呼她作自己的爱人。一连串骄傲的盘问,直戳人的脊背骨。
杜蘅一概不答,手中有一搭没一大把玩着一枚镀金的怀表。
小姐们一口银牙痒痒的,“听闻您跟妓女们走得很近呢。”要知道,巴黎大部分的娼妓都来自贫困的农村,试想少女这般迤逦的姿色,却在名流圈中未有听闻,辅以乔尔的说辞,他们不得不往那个歹毒阴私的方向揣测。在场的人,包括海伦小姐在内,皆听出小姐们的画外音,各自怀着各自的私心,没有打断这失礼的对话。
记忆回溯到许多年前的晴雪夜。
红墙白瓦,小桥流水,凝结成霜,暮色如一帘子薄纱,笼罩大地。黑翟盘腿坐在城墙上,身上披着薄薄的淡雪,脚下是万家灯火,河灯般流转,生生灭灭。黑鹊斟了一杯不冷不热的茶塞给他,“我明天走,你想佯装被袭击,还是老娘亲自动手?”
“你怎么知道,一定走得了。”
黑鹊抓起一把冰渣子丢他脸上。
“他是个啥都不会的弱鸡秀才。”黑鹊突然道,“为人迂腐,上京赴考的盘缠被人骗光,差点被卖到南洋,还念叨着人家的娃娃能不能上私塾。你说他是不是蠢?”
黑翟心说,是挺蠢的。
“渡江盘口那次。”黑鹊哭笑,那样子分明是陷入了甜蜜的回忆,“他躲在竹篓子里,瞧见了我,浑身哆嗦。那时候我想,如果他识趣点儿,装作什么也没看见,什么也没发生,我就省得杀人灭口了。结果你猜他说了什么?”
“他说,‘这么大的雨,姑娘您是冷是不冷?我这里有一柄伞,可借予你凑合’。他那把伞,一撑开满顶窟窿,撑和不撑,有个屁区别。”黑鹊朝掌心呵了口烟,“我知道,他特别傻,傻不拉几的,明明怕得要命,还是一眨不眨盯着我看,说什么,怕看漏一眼,我人就不见了。”
“黑翟,如果有朝一日。”黑鹊拂落肩上的雪花,“你被人用那种目光看着,你会愿意为他而死,为他而活。”
黑翟把茶一饮而尽,“抱歉。”
三日后,黑鹊叛逃被擒,一刀魂断。
杀人者,黑翟。
杜蘅啪的合上怀表,气急败坏的盘问和质疑的闲言碎语像被摁了暂停,迎来了短促的宁静。只见杜蘅抻了抻裙摆,支着扶手站起身,在众人看来,这是他原形毕露,因羞愧而落荒而逃,不禁纷纷露出了讽刺的表情。杜蘅的不言语正中乔尔下怀,他默认了所有的罪名,坐实了全部的指控,无疑是为乔尔洗白。
一名轻佻的青年男子拦住杜蘅的去路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“五百路易。”
抛出价格后,窃笑声此起彼落。
杜蘅眯眼,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,颇有些山雨欲来的压抑。男子冷哼一声,企图开口调戏几句,像少女这样端架子的女人他见过不少,甚至有好几任情妇俱是如此。如果这个女人真是傅灵昀先生的爱人还另当别论,但若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妓,他倒是愿意接手这个破鞋。
粗言秽语溢至喉咙,眼前的景象一阵翻转,男子切身体会到粉身碎骨的剧痛。杜蘅践踏在男子胸口,细细端详他,然后朝守在一侧的秘书颌首,凌厉的姿态与先生所差无几。
秘书精神一震,心想利兹那婆娘所言非虚,便敛起看戏的心态。遵照先生一贯的行事作风,将这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蠢货收拾利索。
见识过少女的厉害,紧密的人群缓缓腾出可供她穿越的通道,不敢再搞小动作。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