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灵昀先生的办公大楼座落在商业街地段。
这里是巴黎的一个重要核心,人流量和交易额惊人,一条街的收入,是其他以民居为主目的的区域拍马也追不及的。日出而作,月落未息,招揽得来的人是几乎是全巴黎的精英,人脉、知识汇集在一地,像精密机械中的螺钉,驱策着前进。
他们常常通宵熬夜,处理金额骇人的合约,却鲜有人被其他野心勃勃的公司成功挖角,携带团队离开。有别于传统的公司,跟随傅灵昀先生工作的团队,无一不是佣金制度。除了固定的基本月薪,团队可以按照各自的策划的收益分成,不设上限。换言之,能者多劳,多劳者多得。
有天赋的人偶尔存在着些许缺陷,比如说,性格上的、社交上的、特殊嗜好上的,傅灵昀先生的公司分工清晰,各司其职,麻烦的应酬,千篇一律的文书工作,弔诡的创意策划,唇枪舌剑的台面谈判,尽交给专长负责,不知不觉中达到利益最大化的目的。
懂行的人,几乎不愿意轻易离开了。再者,他们明瞭,顶尖的人员聚合在一块儿的地方,是最可能创造奇迹的地方。
“利兹,你带他到接待室。”傅灵昀匆匆而过,柜台后的年轻女士恭顺应下,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马尾盘成发髻,镶钻发簪纠着,给人利落干练的印象。傅灵昀先生顿了顿,突然改变主意,“书房。准备一杯热巧克力。”
出色的应变能力令利兹不至于失仪,等傅灵昀离开,以她为首,一众接待员,轮番进入化妆间补妆,洒上平时不舍得用的香水,严阵以待,女人攀比的心态无处不在,即便是傅灵昀先生的人,即便是未来的夫人,赌上巴黎女人的尊严,绝对不能轻易磬折。
何况今天,来的不止是那名素未谋面的“未来夫人”,还有令人退避三舍的小麻雀。
约莫半刻钟之后,铜铃声阵阵,雕花漆木门缓缓推开,一名花季少女挽着阳伞,葇荑端着裙摆,款步沐浴在众人的视野里。阳光编织成的秀发编成的辫子垂在胸前,缀满了娇艳欲滴的蔷薇,柳眉蓝眼,鼻尖微翘起,殷红的嘴唇,乳白的肌肤,张嘴欲言时若隐若现的美齿,美丽不可方物。
不一会儿,又有几位明艳动人的小姐鱼贯而入。
为首的少女挽着B·伯爵的胳膊,利兹忙不迭上前,“恭候多时,傅灵昀先生正在会议室,不过……我们的预约内容并没有提及到几位小姐。”
“难道傅灵昀先生就不能为我的宝贝儿破例一次?”B·伯爵爽朗一笑,攥着海伦的手,无声示意海伦今天非要和傅灵昀先生会面不可。伯爵身后的年轻女孩簇拥着二人,夜莺般清脆的笑声不绝于耳。
利兹不是省油的灯,破了一次例,以后就别盼有好日子过了,她坚若磐石,请海伦和几位小姐止步,“抱歉先生,这是规则。而商人最讲究的便是规则。”B·伯爵就要发作,利兹四两拨千斤,“何况先生特意嘱咐我们为特别来宾准备了点心。”利兹“特别”一词咬音极重,说话时目不转睛盯着海伦,像特意把话转述给听。
海伦羞涩莞尔,与伯爵和身后助威的密友交换了一个眼神,“父亲大人,我们在这里等您。”
女儿的小要求B·伯爵无法推拒,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,便信步前往会议室。利兹心里轻吁了声,便将吱吱喳喳的一行人安置道接待室,海伦小姐的心思路人皆知,单凭那姿色,那轻易能洞穿的心智,机会渺茫。先生从未正眼瞧过她一眼。
默默清点人数时,她才察觉队伍最后有个东方少年,正仰首环视,他与海伦小姐他们站得很近,穿戴打扮低调奢华,量身订造的西服,擦得铮亮的皮鞋,袖扣刻着隐晦的字母。不止风格,就连身上浅淡的香气,都与先生有着异曲同工之感。
品味倒也不差。利兹先入为主把他归入其中一员,请到接待室。
接待室内置着两张圆桌,一个落地式的巨大书架,飘窗铺着波西米亚风格的毯子与靠垫,一只通体鸦黑的猫咪盘踞其上。这位小先生是办公楼的一员,员工资料库里存有他的一份身份证明。他守着大楼,如严谨的警卫四处巡逻。商业街偶尔犯鼠患,小先生的工作不消多解释,自从他入住以来,大楼的清洁度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。
至于为何他被唤作“小先生”,约莫是他对谁都不搭理的风姿和正主神似。当然其中也流传着一段逸事。傅灵昀先生曾在接待室逗留时碰上这个不速之客,一人一猫谁也没搭理谁,安稳地度过了一段时间,直到一名高层成员有要事需要傅灵昀先生亲自处理,气喘吁吁冲入接待室,急切地喊了句先生。
一人一猫同时抬首,俱是等候对方汇报高傲姿态。
“小先生”的头衔自此确立下来。
海伦和几位小姐对毛茸茸的动物情有独钟,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去撩拨,那猫而愣是不给她们好脸色看。几位小姐很快就失去兴趣,纷纷围在圆桌前,讨论着巴黎时髦的穿搭,话题又扯到傅灵昀先生的身上。那几位注意到尾随的东方少年,撩猫一样寒暄几句,少年仿佛没听懂的模样,几位小姐顿觉索然无趣,懒得搭理他。
“海伦·勒斯小姐,不,我还是称呼你作海伦小姐,不知什么时候你将会冠之他人之姓了。”
“放眼整个巴黎,论学识才艺,论姿色貌美,我可不见得有哪个女人比我们海伦小姐更适合成为先生的夫人。”
海伦小姐作势要去打她们,娇羞得无地自容,却不忍道出哪怕一句否认的话语来。
少年仿若未闻,勾出一本精装书。
小先生耳尖一抖,炸毛都来不及,突然被人从后捞起来,抱在怀中。飘窗足够容纳杜蘅,他胳膊下夹着一本游记,盘腿而坐,背倚着靠垫,双手交叠在小先生身上,曲着手指去挠他下巴的软毛。小先生被冒犯,作势去咬他,杜蘅噗嗤笑了声,顺势去搓揉他猫咪的脖子,“脾气差了点,毛色倒是不错。”
小先生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细响,欣然接纳他的恭维。但那一记利爪却没打算收回,径自朝杜蘅的脸招呼过去。杜蘅一手摊开游记,另一手准确地捏住小先生粉色的肉球,趁机蹂躏几番。小先生再挠,他再握住,一点也没得逞。
一来一回磨了几十个回合,小先生又恼又累,暂时鸣金收兵,扭动柔韧的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耳尖蹭了蹭杜蘅的手,示意对方好生伺候他。杜蘅搔搔小先生的胡须,一手托书,有一搭没一搭按摩猫耳,小先生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,一爪子啪在游记的内页,抓破三道印痕,终于夺得少年的注意。
杜蘅调整坐姿,修长的双腿支起来充当书托置放游记,腾出双手来撸猫,偶尔才掀过薄薄的一页。游记文字描述的部分占了少部分,大多是水彩插画,色彩斑斓如梦中的蝴蝶。小先生眯眼盯着,没看够索性故技重施,一爪子扑在上头,摁着不让杜蘅翻页,比大爷还大爷。
利兹推着餐车进来时撞见上述一幕,表情差点没端住。
“需要咖啡吗?”利兹怜悯地凝视黏糊得像只猫咪的小先生——好像哪里不对——
少年勾回想扑过去给利兹一记猫猫拳的小先生,顺好了毛,看了看利兹身后的餐车,腼腆道,“有热巧克力吗?”
少年眉眼镀上了淡金色,利兹呼吸一窒。
然后心里狠狠骂了句粗话。
小先生扒拉着少年,与他一同来到傅灵昀先生的书房。利兹马不停蹄地补救,泡好热巧克力,亲自端上,又顺带给小先生捎来猫咪专用的点心,不得不承认,贿赂意味十足。
那少年也是狂妄,根据索引抽出几沓机密文件,大咧咧翻看起来,动作之理所应当,利兹甚至没反应过来要制止。不过,转念一想,既然傅灵昀先生吩咐将他安置在书房,这点小事,不足挂齿。
“傅灵昀什么时候回来?”少年音色清冽,口音语调和先生所差无几,利兹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,强忍着声调中的颤抖和兴奋,“您有急事?我可以为您捎个口信。”
利兹打起十二分精神,探听先生八卦的机会可谓凤毛麟角。少年摇头,张嘴欲言,视线自始至终没离开文件范围,他无意识蠕动嘴唇,声音抑制在喉咙里。
利兹曾经接受过相关的训练,可以精确阅读唇语,所以她看得清晰。
纵然已经有管理层分担了工作,傅灵昀先生的行程仍排得紧凑,打发走了海伦小姐和B·伯爵,又有几个美国佬上门,要求重新商榷合约内容,争取更多的利益。高强度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,最后一个拜访的客户前脚刚走,位子还留有余温。
利兹神色微妙,敲门三声,按平日的行事方式,她应该给傅灵昀先生续上一杯热腾腾的红茶。可是这次,她却收走先生的茶杯,换成一杯甜腻、傅灵昀先生无感的热巧克力。利兹是个安守本分的女人,安守本分,女人,都是重点,孰轻孰重,她自己才知晓。
“客人在书房等候多时。”她噙着一缕笑容,提醒道,“而且您知道,我能‘看见’他无声的话语。”
“他说,‘我想你了’。”
——傅灵昀,我想你了。
桌上的热巧克力一动没动,傅灵昀心里焦躁,书房空荡寂寥,唯有那只打盹的黑猫,椅背的余温,空气中浅薄而甜腻的气息彰显着少年曾经的守候。傅灵昀推开窗户,月色迷人,被遗忘的少年踩着地上规律排列的深色石块,一路寂寥,最终湮灭在喧噪的霓虹灯中,无影无踪。
少年彻夜未归。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