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人闭口不提那天的事,好像一切都重回正轨。如果正轨单单意味着守护和做爱的话。
也许是出自弥补的心理,傅灵昀腾出了一个夜晚,和杜蘅来到驰名远近的餐厅用膳。
“介意我坐下吗?”乔尔眼下浮现一弯深紫色的新月,他身上隐隐传来腐烂的气息,说不清道不明多久没捯饬打理过仪容。他捎来那天杜蘅回绝的食谱,献宝般奉上。几日前乔尔收到父亲的回信,他从巴黎的熟人口中得知乔尔犯下的过错,哀痛得一病不起,卧病在床强忍着写下了长信,命令他提早归家。
“介意。”傅灵昀和杜蘅异口同声,二人的口音越发相似,傅灵昀先生压根没有为杜蘅聘请任何家教,他是亲自点化这名令他欲罢不能的学生,或者说,情人。乔尔自顾自拉开椅子,盘踞方桌一侧,招手点餐,然后为杜蘅介绍起这家店的招牌菜,简而言之,摆着副东道主的嘴脸。
杜蘅忿忿含住提拉米苏,勉强挽救这家餐厅在他心中的地位。这是商业街消费水平最高的餐厅,他们此行特地订了房间,以免被好事者打扰进餐。事实证明,有钱能使鬼推磨,这家店的隐私保护措施并不妥善。杜蘅忽略碍事者,墨色的双通只容纳了傅灵昀的身影,被他这样专注的凝视,那是一种何等的幸福。
“我想要个礼物。”
乔尔屏住呼吸,心中打起小算盘。
“可以。”傅灵昀甚至不过问,不假思索答应下来。
杜蘅的字典里可没矫情这个词,他面不改色说了一串名字,乔尔愣怔了下,是全巴黎最著名的二十间酒馆的名号,有部分还有严谨的会员制度,服务对象定位在上流社会,可不是阿猫阿狗随意进出的场所,当然还有一部分是三教九流频繁落脚聚集的,这些酒馆恶名昭彰,也属广义上的“著名”。
“三日内,我要它们归在我名下,能做到吧?”杜蘅颇有些狮子开大口,贪婪的程度超乎乔尔的想象,情人就应当有情人的样子,安分守己,这条规则放在地下关系和妓女身上一样适切。杜蘅的举措令乔尔频繁回忆起奥利维亚鲜活的细节。奥利维亚纵然曾经在纸醉金迷的世界中尽享荣华,但奥利维亚,或者说有点脑子的妓女,从来不会露骨地向顾主索要些什么,只有间接地以姿色,以诱惑的话语,引诱顾主就范。
妓女就该活成妓女的模样。
傅灵昀颌首,倏尔莞尔,“代价呢?”
此时杜蘅终于施舍一枚眼神给乔尔,他陷入沉默,半晌才闷声说了句汉语。乔尔一字不留地记下来,通过关系找到一名曾经前往东方求学的年轻人,询问他这句话的意思。对方听候玩味地上下打量他,反问他什么时候结识了一个热情奔放的东方姑娘。
那句汉语的意思是——
用你喜欢姿势,做到你满意为止。
三天后,巴黎数十间酒馆一夜间易主。
自此以后,杜蘅夜晚归来的次数慢慢削减。
中央广场,伯克莱酒馆。
远远的乔尔就嗅到一股酸臭腐烂的气息。伯克莱酒馆开在偏僻幽暗的一道胡同内,狭隘的破落暗巷子勉强只能通过两个并排而走的青年人。乔尔的噩梦马上成真,有个高个头的粗野平民迎面走来,那个男人看起来脾气非常暴躁,漂白的吊带工人装被虬结的肌肉撑起,络腮胡和领口布满了酒渍,一摇一摆,酩酊大醉。
乔尔强忍着恶心,脊背攀住身后泛起七彩油污的残破墙壁,脚下凌乱,哐哐当当踢倒了墨绿色的空瓶子,酒精,尿液的骚臭扑鼻而来。
男人碾着乔尔的胸膛蹭了过去。
乔尔再也按捺不住胃袋翻卷的绞痛,发泄一样扶墙干呕。
“你不能进去。”伯纳拦阻乔尔,一墙之隔,踮脚通过油腻邋遢的玻璃窗便能窥见杯觥交错的柜台前,少年笑得意气风发。廉价的卖笑女伺机倒在少年怀中,涂满凤仙花的染甲撩拨少年,索要亲吻。
“凭什么!”乔尔嚷嚷,这个当儿谁也不能阻止他去拯救泥足深陷的少年。
伯纳开始佩服这个男人曲折的脑回路和健忘的个性。始终他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只有傅灵昀先生,盘问起Ballad店内的纷争,伯纳一股脑和盘托出,甚至添盐加醋把乔尔描述成十恶不赦的恶棍,杜蘅先生被欺侮得眼眶发红——艺术修饰而已,难得对傅灵昀先生收效甚好,伯纳突然觉得,或许自己适合走剧作那条路子。
傅灵昀和杜蘅先生心照不宣,伯纳在场的时间段里没听二人提起过。伯纳猜度,这或许是傅灵昀先生要求他全天候保护杜蘅先生的主导因素。如果不是碍于乔尔那受人景仰的父亲,这个愚蠢的青年人肯定不会只是被隔离那么简单。
乔尔假意失落离开,筹谋着伯纳松懈,乘虚而入,猛地回身,伯纳如一尊铜铸的雕塑,堵死乔尔的去路。杜蘅注意到门外的插曲,乔尔胸腔内登时燃起希冀的火焰,他定是放心不下我的,这是否可理解为,他对我也怀揣有爱情的嫩芽?
他幻想着杜蘅把他迎进酒馆,悲苦染上少年眣丽过分的容颜,被俗世蹂躏得憔悴,无依无靠,乞求自己的庇佑,絮絮叨叨忏悔他被罪恶迷惑而堕落歧路,然后乔尔必须作为长辈,作为男人,捍卫少年岌岌可危的贞洁。
虚无缥缈的妄想统统化为泡影,少年嗤笑着甩手,像在驱赶恼人的苍蝇。
乔尔沉沦在复仇的暴怒之中,他什么都干得出来。
接下来整整一个礼拜,乔尔寸步不离跟在杜蘅不远处,酒馆,赌场,歌剧院,教堂,少年不如乔尔以为的单纯素雅,短短几个昼夜便挥霍了大把的财富,那可以普通人家几年的开销,少年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,乔尔开始为傅灵昀先生那个倒霉蛋感到惋惜。
这稍纵即逝的惋惜刹那间变质为暴戾。
少年支开伯纳,挽起伊利莎,那名继承并延续了奥利维亚盛名的妓女的手,款步上了楼,乔尔浑身发抖,血液倒流,楼上的灯一明一灭,厚重的刺绣窗帘严严实实地覆着窗,光的流动被截断,伯纳守在楼下,没打算去阻挠乔尔,但那旖旎揪心的画面,乔尔此生不会再想看第二遍了。
“先生,不做些快乐的事情吗?”伊利莎精心修剪的指甲抚过杜蘅颈侧,她身体前倾,扭动蛇一般柔软的腰肢,艳红的嘴唇漫不经心地印上杜蘅的领子。这孩子把自己保护得过于拘谨,伊利莎已经迫不及待要拆开这份稚嫩的礼物,独占并享受繁丽衣饰下得年轻身体了。
杜蘅攥住伊利莎爱抚他大腿内侧的手,力度之强势,伊莉莎吃痛,暗骂这小少年的不解风情。撩拨男人的招数在他面前和一个笑话无差,他究竟是久经风月的情场老手,抑或是一张未经染指的白纸?
“来吧。”窗帘刷拉一声抻开,隔绝巴黎斑斓的彩灯,杜蘅剔透的瞳孔泛着暗红的光点,“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,伊莉莎。”
入秋后巴黎的天色反复变幻,乔尔随着西装革履的精英鱼贯而入,只见笑容明丽的女士礼貌性地询问他是否有预约,笑意不达眼底。乔尔不计小节,他迫切地想收获傅灵昀吃惊、愠怒,以及大失所望的神情。
“我是乔尔·维斯,我是来拜见傅灵昀先生的。”
乔尔被冷落在一隅的沙发上,莽撞闯来的客人,利兹甫一开始还能腾出时间和耐心招待他,等预约好的客人陆续抵达,利兹便把乔尔忘记到九霄云外。
入夜,乔尔饥肠辘辘,好不容易拦住离开的傅灵昀。
“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傅灵昀步速不减,把乔尔当成耳边风。
“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!”乔尔双颊通红,“那个贱人仗着您的宠爱,挥霍您的财产,甚至背着你资助情妇!”话说到一半,粉碎碎骨般的剧痛突然袭来,乔尔眼前一阵天翻地覆,肩胛骨重重落地,尚未愈合的旧患重新撕开,他痛苦得像要嘶叫,一只皮鞋践踏在他起伏的胸腔前,冰冷的枪管抵在喉结,濒死的恐惧笼罩着,乔尔冷汗潺潺。
“闭嘴。”
乔尔倘若不识趣,他保证自个儿的喉咙会被子弹贯穿一个血肉模糊的血口,他那讨人生厌的话语永远不会有机会迸发,他的名字最后或只会刻在石碑上,无人缅怀铭记他。
傅灵昀先生沉默寡言,无论在生意上,还是无关痛痒的场合,他的话就等同于金科玉律。其中之一的缘故,是他从来不说虚话,说到做到,“再有一句关于他的不是。”
扳机压下的细微噪响在乔尔耳畔炸开,
乔尔瘫软在地面,无人去搀扶或安慰数句。
利兹毕恭毕敬为他拉门,马车轱辘轱辘驶远,她站到乔尔身侧,乔尔痛苦地递手,祈求对方能拉他一把,利兹像闪避什么脏东西似的闪开,手背扫了扫不慎被乔尔触碰到的衣角。
马蹄声越过巴黎阡陌交错的街道,车夫挥动马鞭,啧啧称奇。傅灵昀先生昔日恨不得搬过去办公室长住,早出晚归,披星戴月的回家,最近几个月一反常态,日落时分,便撇下所有工作,准时乘上归家的马车。
大概是有了等他回家的人了。
或者是有了需要他等待的人。
TBC.